我是咱们家第一个大学生。
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年,爹妈请了村里30多个人来家里吃饭。小小的院落里摆了四张大圆桌,爹妈在灶片间里忙得脚不着地,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。可他们笑得那么开心,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宝贵的东西一般。
我那村支书舅舅扯着他不争气的小儿子的耳朵道:“你看看你哥哥,多出息!你啊,整天只知道玩!明年就要中考了,考不上高中,就留在家里种地吧。种地你还种不过人家!”
十五岁的小表弟耷拉着脑袋,悄悄将那张50分的试卷藏进了袖子里。
那是我一生的高光时刻。我想,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当时的情景。
三个月后,我带着全家的希望去了那所全市顶尖的高等学府。大二的时候,我就不再用家里的钱了。我所有的奖学金和竞赛所得的奖金加起来,足以支付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了。或许这话讨人厌,但我还是要说,拥有一个聪明的头脑真的是可以赚钱的。而我,非常聪明,并且,不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。
因为这个,我很快就成了全系的“宠儿”。大三那年,系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成了我的女友。她真的很美。每次我牵着她的手出现在校园的时候,总能让路人多看几眼。那种目光全无攻击性,而只是羡慕,继而是服气。或许,他们也觉得,我与她郎才女貌,理应是天作之合。
每次看到这种目光,我的心总是甜的。我对于我们的未来有着长远的规划。等我毕业之后,找一份高薪的工作应当是不成问题的。过几年,等攒到首付,我就可以贷款买一套小房子和她结婚了。想到一生就能和这个女孩在一起,我就觉得浑身充满着干劲。
可这样静好的生活,绚烂的梦想,最终结束在大四那年的寒假。那时,我边在一家基金公司实习,边等待着我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。我清楚地记得,接到她电话的时候,我正使出全身力气挤出人山人海的地铁。我“喂”了好几声,才听清了她说的话。
她说,我们分手吧。
我以为她在开玩笑,还傻乎乎地跟她说“好”。可我很快便意识到,她是认真的。她说,她依然是爱我的,却没有耐心与我一起拼搏了。她相信我能给她好的生活,可那要等好久好久。她不想等了,因为等待让她疲惫。
走出地铁站,天上飘起来细密的雪花。我下意识地紧了紧围巾,却忽地想起这是两个月前她亲手给我织的。我愤恨地将它从脖子上扯了下来,用力踩了几脚后,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中。拿出手机,以最绝情的话语回复了她。
北风呼啸着钻进了我的心里。真的是很冷很冷呢!
然而很快,我就后悔了。
因为我发现,她的一切都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里。没有她,我无心生活,更无心工作。只知道每天都往酒吧、网吧、KTV……哪里人多我就去哪里。很快,我便病了。恍恍惚惚中,我打通了她的电话,却已忘了我在电话里和她说了什么。只记得,当我睁眼时,刚好看见她坐在我的面前。
她问我得的是什么病?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。
我说,我吃了能让我快乐的东西。可却令我更加难受。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在骗我。包括她,包括他们。她问我,“他们”是谁。
我不说话。不是不想,而是觉得累。累到说不出话来。
醒来的时候,我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。旁边,还站着两个警察。
那是我第一次吸毒。吸得莫名其妙。
她照顾了我两天。然后,看着警察带着我走进了派出所。当我在责令书上按下手印的那刻,我是恨她的。可很快,我就想通了。我最应该恨的人——是我自己。
保送资格没有了,学籍也没有了。学校没法回了,家也回不了。我只得租了间小房子,用我的高中毕业证书找了份糊口的工作。真的只是填饱肚子而已。
我自然是不甘心的。怕换作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甘心。
可是,我能怎么办呢?昔日的同窗一个个离我而去。我翻遍通讯录,竟然没发现一个我可以联系的人。于是,我又鬼使神差般地想到了“他们”。他们很热情地回应了我,并且给我找了安全的“货源”。说只要做成这笔生意,接下来的三年五载,我即使躺在家里也不怕没有钱。
我知道我应该拒绝。可是,当一个人到了穷途末路之时。所有的“应该”便会自然而然地转化为“没办法”。是的。我没办法拒绝。我想,这些钱不仅能够帮我暂时缓解生活的窘境,还能让我有机会就读成人高校。这样,至少可以拿到一张大学文凭。然后,再找一份体面的工作。
这当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侥幸。
后来我才知道,我不过是他们的“炮灰”而已。当我把装满毒品的包裹交出去的时候,已经有一张天罗地网在等待着我了。
我因为贩毒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。
在狱中,我毒瘾发作,又被送进戒毒所强制戒毒。一个月后,我基本完成了生理脱毒。可我的心,却再也无法像普通人一般跃动了。在狱中,我是最安静的一个。除了必要的说话之外,我几乎不开口。每天,完成劳动,挣满工分之后,我就去图书馆借书看。很少有服刑人员会踏入图书馆。而我愿意,只有书才能麻痹住我自己,使我生出我依然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大学生的错觉。这样的错觉让我安心,却也让我在清醒过后更加痛苦。
三年后,我刑满释放。走出铁门的那刻,我看到不远处站着两个人。一个是我年过半百的父亲,另一个是我即将从公安学院毕业的表弟。他们看着我,我也看着他们。最终,却谁也没有开口。
刺眼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,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挡了一挡。回头一看,铁门倏地关上……
青浦工作站朱家角社工点 郁馥 供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