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五年多的社工工作生涯中,唐阿姨是最难“打交道”的一位家属。在她的独生女儿,我的服务对象繁繁因复吸被处强制隔离戒毒之后不久,我便打电话给了唐阿姨。
第一次,忙音。
第二次,还是忙音。
第三次,电话通了。在我表达了对繁繁的关心之后,她只回了我一句话:“我只当她死了。”
其实,我是理解这位年迈的母亲的。
繁繁今年三十八岁。早在二十出头的时候,她就接触到了冰毒。年少无知也好,误交损友也罢,总之,繁繁在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年纪,把自己交给了毒品。后来我问过她:“当时你究竟是怎么想的?”她说:“忘了。可能,是逆反心理作祟吧。爸妈不让我干的事,我偏要干。”
偏要干的后果是什么?一次社区戒毒,两次强制隔离戒毒。
被唐阿姨强势挂断电话之后,我继续翻着繁繁的档案资料。看着这十几年来她生活的点滴变化。第一次吸毒被抓的恐惧后怕,第一次社区戒毒时发誓要远离毒品的决心,第一次从强戒所内出来痛哭流涕的悔恨……唐阿姨从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释然,再到最后的失望。
她这个年纪,本该过着含饴弄孙的晚年生活,而繁繁,的确一次次地让她失望了。
尽管自称再没有繁繁这个女儿,但我坚信,在唐阿姨的内心深处,一定不会真正将繁繁放下的。想到这,我便直接去了唐阿姨的家中。
我其实是有些忐忑的,就怕她将我拒之门外。可是,当我到了唐阿姨家门口的时候,她还是给我开了门。开始的时候,总是我说,她听。说得多了,她也渐渐与我敞开了心扉,这令我的心慢慢放下了。
唐阿姨说,繁繁小时候,也是个乖乖女,成绩很好。可也许是父母对她管得太紧,上了高中之后,她就变了,不止成绩一落千丈,还总和社会上一些不良青年混在一起。不出意料,她没有考上大学,而是直接进了一家工厂上班。后来,便发生了档案上记录的那些事儿。
她说的时候,我没有插话,只是这样静静地听着。听着一个性格坚毅的母亲的恨铁不成钢。直到她说完,喝尽了面前一大杯水的时候,我才开口:“您说的一切,繁繁都懂。相信这一次,她是真的悔悟了。”
唐阿姨的眼神在某个地方停滞了半晌后,才说道:“从前,她不是没有‘悔悟’过。可是后来又怎么样了呢?她的话,我一概不听。她的事,你以后也不要再跟我说了。”
失望过后,就算亲人之间,要再次获得信任也很难。离开唐阿姨家里的时候,我在心里打了个腹稿。回到办公室,我就给繁繁写了一封长信。信中,我写了我的希望和繁繁父母的希望。我写道,我希望收到她的回信。但如果她不愿意回,也没有关系。
在等待繁繁回信的过程中,我保持着与唐阿姨的联系。唐阿姨对我的态度有了些微变化,至少,不再抵触。可是对于繁繁,她依旧难掩失望之色,并且始终坚称,等她出来之后,一定不让她进门。
我没有贸然劝她接受繁繁。只是任由着她说。她能多多讲话,哪怕讲的都是对繁繁的不满,也没有关系。因为在我看来,只要她还肯谈论繁繁的事情,她的心里就一定还有几分关心之情。
而更让我觉得高兴的是,在距离繁繁出所两个月的时候,唐阿姨竟然主动给我打了电话。她说,繁繁给她写了封信。在信里,她表达了自己对过去深深的悔意,以及对未来生活的畅想和规划。我问她有没有给繁繁回信?她说,没有。这个家,她别想再回来。
唐阿姨的话虽然听起来仍旧十分冷淡,但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却比过去要平和许多。于是,我再度给所内的繁繁写了封信。告诉她,她妈妈在心底深处对她还是关心的。希望她能够做到信中的承诺。出所那日,我会争取让她妈妈一起来接她。
然而,唐阿姨却一口拒绝了我的提议。可是,她随后又补了一句:“让她爸爸去。她爸爸宠她。”
我故意问她:“那她出所之后住哪里?”
她说:“爱住哪里住哪里!”
我知道,她已经慢慢接受了繁繁的回归。之后怎么样,就要靠繁繁自己努力了。
繁繁出所的那日,繁繁的爸爸老范早早等在了社工点门口。老范说,今天一大早,唐阿姨就去菜场买菜,这会正在家里烧菜。虽然她说,这些菜是烧给他们夫妻俩的,但明明,全都是繁繁爱吃的菜。作为父亲,他也怨繁繁的不争气,但好歹是自己的女儿,怎么能真不管呢?
说完这话,老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我安慰他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相信繁繁吧。
繁繁出所之后,我经常和她通过微信,或者干脆见面聊天,并且协助她办理了劳动手册、失业登记、低保等。好几次,她都告诉我,她想好好过日子。这次回来,她明显觉得爸妈老了。年轻时那样风风火火的妈妈,现在慢性病缠身,精力远远不如从前。是时候,她应该挑起家庭的重任了。就是不知道,是不是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候。
什么是最好的时候呢?十几岁?二十几岁?三十几岁?对于繁繁而言,往事不可追。再多的懊悔于她都已无济于事。我说,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。她还年轻,父母也健在。只要她有一颗好好生活的坚定的心,一切都可能重新开始。
繁繁陷入了沉思。许久,她才说,我可以的。
我相信,她可以。因为我见过太多浪子回头的例子。人真的不怕犯错。甚至不怕一错再错。只要明确前路,并且义无反顾地走下去,总有一天,会看到自己的光明未来的。
青浦工作站朱家角社工点 郁馥供稿